秦思笛是一名常去風月場所的“白富美”。
一次意外,一個陪她喝酒的坐臺姑娘,卻向她發(fā)出了求救。
借著酒勁兒,她帶姑娘出了臺。表面上說要包養(yǎng)姑娘幾天,實際上,她偷偷花了5000塊,把人送回了老家。
她曾經(jīng)以為,這樣就能拯救這個姑娘。
秦思笛/文
2012年暑假,朋友李浩組局,請我去他哥新開的商務會所“嗨一下”。因為地點離家只隔3條街,晚上9點多,我換了條小黑裙,步行過去赴約。
會所在一個十字路口的西南角,隱藏在茂盛的行道樹后,被幾十層高的居民樓半包圍著。不過幾百米遠,就是市委和市政府大樓,周邊還散落著不少政府機構。
白天路過時,沒覺得有多特別,但是到了晚上,隔著馬路就能注意到,行道樹后面燈火輝煌。四層高的歐式建筑,在夜幕下顯得非常刺眼。
迎賓的服務員為我拉開了會所厚重的門,大廳只有前臺和幾個沙發(fā),格局跟連鎖酒店的前臺差不多,顯得特別小氣。
一個穿黑西裝,掛著工作證的服務員接待了我。核對過訂房人姓名和房間號,他把我引領到一根羅馬柱前,離近了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里面藏著一部電梯。
來到會所三樓,土豪的氣息越來越濃,滿眼的金色裝飾,說是“商務會所”,其實半點商務的氣氛都沒有。
服務員打開包房大門,我的朋友早就到了,此時里面有十幾個穿黑色連衣短裙,腿上套黑絲襪,腳穿高跟鞋的姑娘。她們站成一排,等待著進一步的指令。
公關經(jīng)理是一個穿紅色旗袍的女人,她正在和李浩說笑。我意識到,與其說這里是商務會所,不如說是給男人們提供享樂的風月場所。
我剛進門,女公關經(jīng)理就沖我呵斥了一句“快站好”!
我懵了,停在原地不知如何回應。那天我的臉過敏,完全沒化妝,挑選小妹的時候,屋里都是開著燈,不明白為什么會被認成是坐臺小妹。
邀請大家來的李浩面子掛不住,猛地站了起來,對著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。
她滿臉驚訝,又是彎腰道歉,又是倒酒自罰。我還沒接過酒杯,沙發(fā)上的朋友們已經(jīng)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。那一排姑娘,也在捂著嘴偷樂,被女人回頭瞪了一眼,立馬止住了笑聲。
待我放下酒杯,領隊解釋了好幾遍:從試營業(yè)開始,會所基本沒來過女客人,更別說年紀這么小的。她以為我是新人,第一天來坐臺。
她還連著問李浩兩遍,是否需要特別找些“少爺”,見我擺擺手坐下了,才沒繼續(xù)問。
包房里的氣氛有些尷尬,為了和我套近乎,也是給李浩找補面子,她挨著我入座,遞上名片,說下次再來直接報她的名字。
話還沒說完,李浩又是一頓罵,說她眼瞎,“報你的名號能免單啊”!
我和李浩是初中同學,但一直搞不清他的家世。
我家在一所北方的三線小城,中學時念的是私立學校,寄宿制。能進來的,要么是成績特別好的,要么是有背景的官二代、富二代。
唯獨李浩,誰都不了解他的情況。入學不到三個月,同學都在傳他家有黑社會背景,甚至神秘兮兮地說李浩是黑三代。
我們這群人貪玩、叛逆,仗著家境不錯,什么事都想嘗新鮮。從前只是小打小鬧,初中的時候,有兩個家里有礦的富二代,偷偷開走家里的跑車,拉著大家到處玩,被交警逮到了,對他們根本沒影響。
李浩哥哥開的這家商務會所,2012年那會兒時常有富商和官員來消費。李浩招呼我們過來白吃白玩,除了炫耀,我估計也有幫他哥哥擴展人脈的意思。
對會所的公關經(jīng)理來說,這間包房里的客人,她都惹不起,被李浩罵得沒面子,也只能陪笑討好。怕再說錯話,她起身招呼姑娘,趕緊讓大家挑選。
接待普通客人時,坐臺姑娘們需要挨個做自我介紹,對我們這些人,流程就省略了,直接挑,換多少批姑娘都可以。
李浩他們當著所有人的面,毫不顧及地評價每個姑娘的身材和長相。因為總跟他們混,我早已習慣了這些男人們挑選姑娘的場面,但偶爾還是會覺得別扭。
過去一起讀書時,看到男生評價女生頭發(fā)好不好看,胸夠不夠大,腿夠不夠細,我挺反感的,但又沒辦法改變他們,慢慢地,也就習以為常了。
但我始終覺得,他們這樣做,仿佛女人都變成了商品。
在會所里,坐臺小妹確實是明碼標價商品:坐臺400塊,出臺一夜1000至1500塊,還可以去包養(yǎng),價格就看雙方如何談了。
大家坐在擺著金色果盤,金色煙灰缸,金色紙巾盒的大理石桌子前,玩牌、骰子、轉盤,輸了罰酒,洋酒和啤酒隨便喝。小妹們一個接著一個走進包房,在我們面前站成排。
雖然我是女生,但被其中一個小妹的長相吸引住了。
會所里有專門的化妝師,給小妹們化煙熏妝和大紅唇。雖然妝容和服裝與其他小妹一樣,但這個人身上卻沒有那么多風塵勁兒。
直到現(xiàn)在,我仍然覺得她的眼睛很美。她嘴巴有點大,留長發(fā),露著額頭,好像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里的女明星。
她坐在我身邊,卻給人非常明顯的距離感。她不時地往李浩身上瞟,像是在尋找?guī)椭?,要逃離我似的。
直到喝了幾輪酒,她才稍稍放松,主動和我聊天。她的花名叫恬恬。
恬恬1996年出生,比我小兩歲。她出生在山西長治的山村里,村子離最近的城鎮(zhèn)有50多里地。
恬恬的父親在黑煤礦打工,遇上塌方,被埋在礦井里再沒出來。恬恬告訴我,煤老板聽說礦塌了,撇下工人直接跑路,事情直到一周后才被外人知道。3年后,母親帶著恬恬的弟弟改嫁,恬恬被送到她嬸嬸家寄養(yǎng)。
我再問她之后的經(jīng)歷,她就不愿提起了,總是故意岔開話題。
八月下旬,趕在開學前,李浩又組局去會所玩。我是最晚才到的,進包房的時候,已經(jīng)看到恬恬坐在沙發(fā)邊上等我。
那晚她沒穿會所統(tǒng)一的黑色連衣短裙,而是穿了件長袖黑紗裙。看我坐過來,她只是很勉強地笑了笑,然后往另一邊移了移。
她猶豫了好一會兒,都沒拿起酒瓶給我倒酒。我覺得她有些不對勁,因為會所有規(guī)定,如果讓客人親自倒酒,陪酒的人要被罰款。
我等得不耐煩,準備去拿酒瓶,她這才搶先拿起酒瓶,但倒酒的時候,她手腕在抖,碰倒了杯子,酒撒在了我倆身上。
我叫她一起去衛(wèi)生間收拾,她好像不大情愿。也不知道她甩臉色給誰看,我自己去了包房的衛(wèi)生間。到了門口才發(fā)現(xiàn),她跟過來了。
包房里燈光昏暗,在衛(wèi)生間明亮的燈光下,我看到她右手腕青了一大片,嘴角涂了很厚的粉,下面明顯是個已經(jīng)結痂的傷口 。
我問她是不是被人打了,她吞吞吐吐地告訴我,因為搶了其他姑娘的臺,爭執(zhí)起來受了傷。
我覺得她像是在說假話,搶臺是常有的事,打起來的情況卻幾乎沒有,因為處罰很重,甚至會被停臺。既然她不想說實話,我也沒再勉強。
10月份,因為跟同學打架,我被停學半個月?;氐郊?,父母給我好一頓訓。我心情極差,挨個給朋友們打電話,但是他們不是在外地就是在學校出不來。
想哭也沒個人陪,我自己罵著臟話,跑去了會所。
因為去得次數(shù)不少,前臺的人都認識我,不用多吩咐,酒水直接擺好,還叫來了恬恬。
本來想讓恬恬陪我發(fā)泄情緒,結果那天她反倒比我還不對勁。整個人顯得很陰沉,聲音沙啞。我心里不大舒坦,總感覺好像在逼良為娼,讓她喝酒也推三阻四,只好讓點歌小妹一起過來喝酒。
包房里只有我、恬恬和一個點歌小妹,喝了一會兒酒,我特想吃鴨脖,會所的鴨脖難吃,本想讓恬恬去買,但一看她癱在沙發(fā)上低著頭一言不發(fā)的喪氣樣,只好讓點歌小妹去。
小妹走出門不到5分鐘,恬恬突然跪下了。她拉著我的胳膊,開始大哭。
她在向我求救。
當時我喝了快兩打啤酒,腦子反應不過來,懵了好一陣才回過神。
我怎么拉她都沒用,她就跪在我面前眼淚止不住地流,甚至還跪著往后退,打算磕頭。
我只能威脅她,再繼續(xù)就去告訴領隊,她才準備起來,但仍然抓著我不松手。
沒等她完全站起來,服務員推著餐車進了包房,身后跟著經(jīng)理以及兩個少爺。
經(jīng)理瞅了恬恬一眼,問我是不是被怠慢了。我轉頭看恬恬滿臉驚恐的表情,就借口說東西掉地上了,剛剛在讓她撿。
經(jīng)理向我介紹完那兩個少爺,直接坐到我身邊開始噓寒問暖,說包房就只有兩個人太冷清,多找倆人來陪酒。
我拉著恬恬的胳膊,幫她起身,她稍微整理了下裙子,默默坐在沙發(fā)上,一動不動。期間我借口上廁所,給哥們兒發(fā)消息,讓他從學校翻墻出來。我感覺恬恬背后有事情。
從廁所出來時,隔著鏤空的家具,我看到經(jīng)理摟著恬恬,左手特別欠地放在她的胸上。恬恬不敢出聲,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腿上。她低著頭,我看不到表情,但那場面猥瑣極了。
我與恬恬私下里沒有任何交集,對她來說,我可能只是個稍微特殊一點的顧客而已??吹竭@個場面,我當時感覺她可能真的是因為走投無路,才冒險求我的。
畢竟這是李浩他哥的場子,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背景,而我又是李浩的朋友,完全可以把事情說出去。她的下場,可能比之前被打時更慘。
恬恬賭對了。那天我心情糟糕,不在乎鬧出點事情來發(fā)泄,我打算幫她。
有個少爺注意到我在偷看,趕緊拍了拍經(jīng)理。他抬頭沖我干笑了幾下,松開了恬恬。我把恬恬拉到身旁說:“李浩沒告訴你我是個T嗎?”經(jīng)理一愣,忙說誤會,帶著人離開了。
我告訴恬恬:“現(xiàn)在不方便說就先別說,我今晚帶你出去過夜,不想喝酒也別喝了。”
恬恬說了聲謝謝,又陷入沉默。
哥們兒趕來時,我已經(jīng)喝醉了,只記得讓他帶恬恬出臺,然后給我和恬恬開個房間。當我醒來時,已經(jīng)是第二天下午了,我頭疼得厲害。
恬恬正躺在床上看電視,注意到我在看著她,恬恬下床倒了杯水,還拿了一盒解酒藥。
吃完藥,我盤著腿坐在床上盯著恬恬,她身上穿著酒店的浴袍,臉上還帶著妝,只是已經(jīng)花得不像樣了。
她好年輕,在會所里因為濃妝艷抹,看著好像二十多歲,在會所外見到她的素顏,原來恬恬不過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。
她問我要不要泡澡,我反問:“怎么昨晚還那么急,現(xiàn)在又不緊不慢了?”
她停下腳步,邊解浴袍邊說:“謝謝你帶我出來,這樣就能讓我喘口氣了?!?/p>
浴袍從肩膀滑落,我看見恬恬身上有好幾條皮帶印,腰上還有一團不小的淤青。
“經(jīng)理打的?”
恬恬把浴袍穿上:“是帶我的領隊打的。傷已經(jīng)好很多了。”
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充滿戒心,也坐在床上,說起了自己的故事。
恬恬14歲那年,嬸嬸勸她不要上學了,把年齡說多幾歲,去城里打工。
縣城工資不高,網(wǎng)吧每個月給她不到1000塊工資,她還要給母親和嬸嬸每人300塊。
這期間,恬恬認識了一個叫王峰的男人。
王峰沒有工作,卻不缺錢,他自稱是道上的哥們給的。兩人在一起的第二個月,王峰讓恬恬辭職,帶她去太原玩了快一星期。王峰帶她買衣服,吃大餐,還送給她一條銀項鏈。
正在恬恬憧憬未來時,王峰聲稱欠下快20萬的高利貸,快被逼得沒活路了。
恬恬那時剛15歲,她不知道這筆錢到底有多少,想數(shù)數(shù)有幾個零,但因為恐懼,甚至都沒敢伸出手指。
王峰說借高利貸是想在縣城買房,結果錢丟了。放貸的人逼他還錢,不還就砍斷手腳。
我打斷恬恬,問她知不知道是騙局,恬恬指著自己說:“我他媽就是傻,當時特別感動,抱著他痛哭流涕,還認為自己對他特別重要?!?/p>
恬恬提出要繼續(xù)去工作,幫王峰還錢,王峰不同意,說在網(wǎng)吧掙錢太慢。
王峰暗示恬恬出去賣身。
當天晚上,恬恬就隨王峰去了酒店。在電梯里,恬恬動了無數(shù)次逃離的念頭,但一想到跟王峰的未來,就在心里告訴自己不怕。
到房間門口,一個中年男人開了門,打量過恬恬,轉頭進屋拿錢交給王峰,王峰只說了句“我先回家等你”,就離開了。
第二天上午,恬恬從中年男人那里多拿到100塊小費。她回到家,連小費一起給了王峰。
在縣城待了不到兩星期,王峰嫌來錢慢,帶恬恬去了大同市,投靠哥們。在大同,恬恬除了接客,還負責帶其他姑娘上樓見客。
她慢慢開始有點驕傲,覺得自己是王峰的女朋友,而王峰是那些姑娘的頭。恬恬想著,自己也是那些姑娘的頭。
兩個月后,有人聯(lián)系王峰的哥們,外省有更高檔次的地方招人,問他們有沒有意向。王峰第三天就帶著手下的姑娘加入了現(xiàn)在這家商務會所。
恬恬的收入飛漲。無論是陪酒的400塊,還是出臺一晚的1000到1500塊,她都能分到一半。但恬恬不知道,自己已經(jīng)被王峰賣掉了。
沒來多久王峰就要走,把幾個姑娘轉讓給哥們帶隊。恬恬以為自己肯定要和王峰一起離開,畢竟她跟其他姑娘不一樣。然而王峰根本沒這么想過。
他只是一直告訴恬恬,每個月回村時都會恬恬家里帶錢,讓她放心。
恬恬感覺自己遭到了背叛,鬧著不干要走人。這次王峰再也沒有以往的溫柔,對恬恬拳打腳踢,甚至把她關了三天禁閉,不給食物,只提供水。
就在恬恬被關的三天里,王峰走了,等自己回過神來,恬恬已經(jīng)變成了被嚴加看管的對象。
恬恬從一個小領隊,變成了坐臺小妹,而會所對小妹最基礎的要求,是適應能力強,客人讓干什么都能配合,但她做不到。
會所對小妹們有培訓,地點就在最大的包房里。小妹們輪流扮演客人坐在沙發(fā)上,另一些小妹則騎到“客人”們的腿上,跟隨音樂的節(jié)奏扭動。
“培訓教師”通常是男的,帶著喊麥的腔調(diào)鼓舞大家,“動起來,動起來”。
除了“業(yè)務培訓”,還有“安全培訓”。如果遇到突擊檢查,小妹們需要從名叫“公關室”的休息房間,走后門的樓梯逃跑,找各自的領隊離開。
如果被抓住,小妹們不能承認自己在會所打工,會所則會說小妹和客人是私自在網(wǎng)上約到這里玩的。
第一次被點大臺,恬恬被要求脫掉衣服,赤身裸體坐在一群男人中間陪酒唱歌,做這些事情,會多加一百塊錢坐臺費。
恬恬無法接受身份的落差,逃離了包房。但她的反抗,換來的卻是其他人的嘲笑,當然還有領隊的怒火。
當晚她被揪著頭發(fā),從會所回到出租房,領隊罵恬恬:“當婊子還立什么牌坊!”
他拿皮帶在恬恬身上抽了很多下,疼得她哇哇亂叫。還威脅她,再不老實就把她送到小場子,那里的客人,比會所里的客人更過分。
回到會所,本來公關經(jīng)理不想再用恬恬,但她哆哆嗦嗦地把公關經(jīng)理拉到“公關室”,當著其他小妹的面,向公關經(jīng)理下跪。
從那時起,恬恬每次坐臺,哪怕客人的手腳再不干凈,她也不敢向別的小妹一樣,借倒酒、點歌的機會,移開客人的手。
恬恬曾經(jīng)被叫到小包房陪酒,客人手腳老實。恬恬原以為,可以順利的拿到小費,并且不用出臺。因為會所有規(guī)定,生客不出臺,給錢再高也不行。
然而當客人起身穿外套時,卻問她出臺多少錢。恬恬那時還沒遇過生客要求出臺的情況,身邊也沒有姐妹幫襯勸話,只能生硬地說了句“我們這沒有出臺的”。
恬恬的衣領被客人揪住說:“老子不知道去過多少會所,就你他媽的不出臺,裝什么清高!”
恬恬挨了一巴掌,根本沒力氣反抗,也不敢反抗,只能抱著頭蹲下。
被點歌小妹叫來的公關經(jīng)理和領隊制止了客人的打罵,和氣地向客人賠禮道歉說明原因。
客人從錢包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鈔甩在恬恬臉上,嘴里罵著:“這些錢夠不夠你這個婊子出臺?!?/p>
恬恬哭著蹲在地上撿錢,給客人遞錢時,手止不住地打顫。
客人被勸走了,恬恬卻被罰款500元。
說完之前的經(jīng)歷,恬恬面前的煙灰缸已經(jīng)堆滿了煙頭。我指著她的手腕問:“倒酒那次的傷口,是被他們打的?”
恬恬說:“上次因為大姨媽來了,打算休息一天,他們不同意,說我不老實?!?/p>
“那這次呢?”我聽得心里憋屈。
“我想逃跑。上個月來了兩個女生,其中一個新人,呆了三天就想走。我也想走,找那姑娘合計,結果她把消息泄露給了在會所工作的同鄉(xiāng),連累我被狠狠打了一頓,一星期后才能下地?!?/p>
從這以后,恬恬經(jīng)常被欺負,周圍的人都不敢再親近恬恬,怕被牽連進去,“領隊說不打出明顯的傷就行”。
看著她無助的神情,我真的不知道應該幫她還是不幫。
雖然幫她對我來講,只是舉手之勞的事情,但我又怕她還會落入王峰的手里,重蹈覆轍。
我猶豫了許久,在煙快抽完的時候決定,如果恬恬真想逃,我就幫。
我問她:“你真想逃走?你還敢逃走嗎?”
她苦笑:“我再不逃走,恐怕就要被玩死了。有些變態(tài)的單沒人接,她們就讓我去?!?/p>
我按滅煙,問她要手機號,但她沒有手機,她的身份證和手機都被押在會所里。
恬恬都窩在酒店房間里不敢出門,餓了我就給她叫外賣。
期間,我通知會所,恬恬被我的哥們兒相中了,要包養(yǎng)她幾天;然后找熟悉的網(wǎng)吧老板弄到一張女性身份證,還準備了一些現(xiàn)金。
在出租車上,恬恬一直望著窗外,等紅綠燈的時候,她總是低頭,生怕別人看到自己。我笑她太謹慎,她只是咬嘴唇,不說話。
因為擔心假身份證混不上火車,我?guī)齺淼搅碎L途客車站。上車前,恬恬在候車室里不停地四處張望,手心全是汗。
在車上坐好后,她剛松了口氣,又警惕地盯著其他上車的乘客,生怕碰到熟人,暴露了自己的行蹤。
客車終于發(fā)動了。恬恬癱在坐椅里,連著問了我三遍,“是不是真的要回家了”?
我很無奈,也很心酸。從小到大,我沒像她這么擔驚受怕過。除了幸運,可能我再也找不出其他詞形容了。
我叮囑她也睡會兒,她只是點頭,等我醒來,發(fā)現(xiàn)她還是望著窗外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下車后,我們找了家賓館休息。躺在床上,恬恬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。她說做夢都想回來,現(xiàn)在終于實現(xiàn)了。
此刻的恬恬,就像小鳥飛回天上一樣,語氣中都充滿快樂。我無法感同身受,但那一刻也被她感染了。
突然間,恬恬不出聲了,她坐在另一張床上默默流著眼淚。
我起身問:“怎么了?”
她擦了下眼淚,坐到我的床上說:“長這么大,你對我是最好的。我甚至不明白,我們都沒見過幾次面,你卻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好。”
我摸了摸她的頭:“別多想,我只是看你比我小,太可憐了?!?/p>
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臉:“之前第一次見你,聽別人說,有女生叫臺,我真以為你是個變態(tài),還煩過你。慢慢接觸后,發(fā)現(xiàn)不是這樣?!?/p>
第二天早上,我給了她兩千塊錢,讓她回家看看,叮囑她:最多過一夜,第二天一定要去其他地方找工作,在家待久了會被王峰知道。
她含淚點頭,上車揮手告別,我目送她離開。又過了兩天,領隊給我打電話要人,我告訴她早讓恬恬回去了,其他的自己都不清楚。
原以為那一別就是一輩子。自己只花了5000塊,就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。
再去會所玩,已經(jīng)是2013年的寒假了。和大家在酒吧嗨完,又轉移到會所進行下一輪。我們還沒到,經(jīng)理已經(jīng)準備好姑娘,提前在包房等著我們。
進去的一剎那,我看到了恬恬。
我以為自己眼花了,但那的確是她!
她也看到我了,起身過來扶我。還沒靠近,我就聞到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,領口比之前更低,裙子也比之前更短了。
她沖我一笑,樣子里滿是風塵。
剛坐下,她就拿起新款蘋果手機,那一刻我想起她曾告訴我,像她那樣被限制自由的女孩,是不可能有手機的。
瞬間我便明白,恬恬是自己回來的。
我頃刻間火氣沖頭,推開恬恬,拿起桌上的杯子砸向她的腳邊,指著她鼻子讓她滾。恬恬站在那不動,朋友過來拉我,經(jīng)理把恬恬拉開,踹了她。
恬恬看了我一眼,眼中竟是怨恨,好像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。她扭頭拉開門就走。
我一口接一口喝灌自己酒,朋友們說我好像失戀了。
沒一會兒,領隊進來了,身后跟著恬恬。領隊讓恬恬向我下跪道歉,還沒說完,李浩站起來,指著恬恬說:“膈應誰呢,讓她滾,你們愛咋處置咋處置?!?/p>
我起身拉了下李浩伸出的胳膊,跟領隊說是自己心情不好,讓恬恬出去。領隊拉著恬恬的衣服,連拖帶拽。
那晚我喝了不少酒,一直在思考她為什么會回來?為什么變化那么大?自己之前做錯了什么?
之后從其他姑娘口中了解到,恬恬失蹤后的第三個星期,主動回來了。與此同時,她那個團隊,還多了一個叫“峰哥”的頭。
峰哥不在的時候,就是恬恬帶隊,她自己也會出臺。聽說她對手下的姑娘狠著呢,有時候在休息室對手下拳打腳踢,打得太狠了,領隊才管一下。
之后我與恬恬斷了聯(lián)系,偶然一次飯局上,聽別人說起了恬恬。
2013年嚴打,恬恬跟著王峰回了山西老家,回去前,還有小妹打趣問恬恬,準備何時跟王峰定親。
恬恬后來染上了毒癮,今年會所不讓有毒癮的小妹上班了,恬恬就帶人去了廣西。
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染毒的,我朋友也不知道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對這個問題如此執(zhí)著。
我沒想到的,這個傻姑娘會越陷越深。
我以前覺得,恬恬辜負了我,可現(xiàn)在又覺得,如果那時私下問她為何要回來,或者再多幫她一把,恬恬會不會比現(xiàn)在過得好?
我問朋友:“當初她不是跑了嗎?為什么回來?”
朋友看我的眼神有點詫異,搖了搖頭:“我跟她不是一組,也沒帶過她,只了解王峰是賊狠的人,估計用了一些手段?!?/p>
知根知底的小妹逃走了,領隊會直接帶人去小妹家,以朋友、同事的名義找小妹出來玩,再以威逼利誘的手法,讓小妹跟他們回去。
朋友告訴我,會所里的坐臺小妹,在包房里看著光彩照人,其實私底下挺慘的。
領隊會在出租屋懲罰她們,大冬天,沒有暖氣沒有空調(diào),逼著她們脫光衣服,雙手伸直,每只手上領著一桶水罰站,甚至還會拿皮帶抽打。臉當然不會被打,毀容就臉陪酒都做不了了。
朋友對恬恬的遭遇見怪不怪,他和王峰以及其他領隊一樣,一邊騙著姑娘們?nèi)胄懈嬖V他們賺錢如何容易,同時卻瞧不起這些姑娘,甚至侮辱打罵。
吃完飯,大家要轉場去游戲廳玩,我沒再跟著他們,覺得很惡心。
那晚,我朋友跟我說,有些女人天生就是賤。我很生氣,那些女生給他們掙錢,供他們吃喝玩樂,回過頭,在他們的心里,那些女生卻落個天生就是賤的標簽。
前些年,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很多,還有些小妹就算跑了,也會被他們追到家里要人,活的東躲西藏。
我總在想,是不是當初她也遭遇了被人追到家里要找她的情形。
以前在老家,我接觸過不少混混。他們吸毒販毒,打架斗毆,賭博做局,詐騙勒索,那時我就跟著他們瞎胡鬧。后來我換了手機號碼,試圖去切斷這些聯(lián)系,希望那只一段噩夢。
我不敢回老家,特別害怕遇到那些過去的朋友,擔心變回從前的自己。
我越來越覺得恬恬可憐,但不知道怎么救她。我甚至已經(jīng)聯(lián)系不上恬恬了,與她有關的最新消息是,王峰坐牢了。
那晚回家的路上,我又想起,恬恬脫下浴袍讓我看傷時,眼里打轉的淚珠。
我不再怨恨恬恬不珍惜逃離這行的機會了。
畢竟當她逃離夜總會,以滿身傷痕面對家人時,又是何種情形,這些我都不知道。
我總在想,發(fā)現(xiàn)恬恬又回到會所那天,她看我的眼神可能不是怨恨。也許只是在想,眼前曾救過自己的朋友,現(xiàn)在卻無法理解她。
▲
秦思笛決定救恬恬,是個巧合,那一天她剛好心情不爽、需要發(fā)泄。
她是個家境優(yōu)渥的大小姐,如果那天,她想去購物來發(fā)泄,就不會有后來的故事。
對當時的她而言,救恬恬和購物這兩種行為之間,也許并無區(qū)別。
但她偶然的任性行為,對恬恬來說,是一次改命的機會。
很遺憾,恬恬的命運,最后又折回了曾讓她絕望的那條路。
秦思笛一度對恬恬很生氣,認為她浪費了自己的愛心和努力。
在這個故事中,真正被改變的人是“施救者”秦思笛。
秦思笛曾很習慣,身邊男性對女性“物化”的評價,比如“胸夠不夠大”、“腿夠不夠細”。
她認為在“會所” 這個場合,一切都是等價交易。
秦思笛的生活優(yōu)渥,她真正“看到”恬恬這個人,其實是遭遇“背叛”之后。
她過去沒有想過,一次沖動的愛心并不能徹底解除恬恬的艱難處境。
秦思笛不再用“自甘墮落”來評判,恬恬返回會所的行為,她也學會拒絕自己生活中,一切過去習以為常的“品頭論足”。
(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)
插圖:@Leon_Lee李萬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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