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isney+新劇《西游ABC》，難得地一次性放出了第一季的8集。這部劇從傳出開拍消息后，關注度就頗高，它是美國主流流媒體平臺少見的，亞裔創(chuàng)作者主導、亞洲面孔擔綱主演、講述美國亞裔故事的作品，它還跟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的《西游記》有千絲萬縷的關系。

曾經(jīng)出演《瞬息全宇宙》的楊紫瓊、關繼威、許瑋倫、吳漢章（第一季還未亮相）等人在《西游ABC》中相聚。演員們加盟該劇時，《瞬息全宇宙》還未大爆。楊紫瓊成為影后當天，《西游ABC》發(fā)布全新預告，很好地刷了一波存在感，也將觀眾的期待值拉滿。

《西游ABC》海報

當《西游ABC》真的上線了，總體口碑不及《瞬息全宇宙》那么亮眼。在北美的幾個主流評分網(wǎng)站上，《西游ABC》口碑還是過得去的，代表媒體評價指標的Metascore打出72分（基于27家媒體），爛番茄的新鮮度也高達95%。劇集在豆瓣的口碑就頗為平庸，開分直接不及格，并在5.5分左右徘徊。

Metascore專業(yè)評分不錯

爛番茄新鮮度和爆米花指數(shù)也很高

可以說，這部劇在中外觀眾群體中遭遇口碑的兩極分化。固然豆瓣評分很低，但它真的那么差嗎？

豆瓣為何低分

國內(nèi)觀眾之所以給出差評，最根本的點在于，《西游ABC》對于《西游記》的改動，簡直就是“魔改”。

劇情關于“西游”這一條支線的設定是：數(shù)千年來，天宮在玉帝的掌管下一片祥和。誰料牛魔王（倫納德·吳 飾）叛變，唯一能與之抗衡的孫悟空（吳彥祖 飾）的金箍棒不翼而飛，偷走金箍棒的就是孫悟空的兒子孫維辰（劉敬 飾），他要用金箍棒來解開“第四卷”。

孫悟空（吳彥祖 飾）與兒子孫維辰（劉敬 飾）

什么是“第四卷”？在劇中的設定里，孫悟空一行人西天取經(jīng)時，取得了三份經(jīng)書，但一直存在著第四卷經(jīng)書，第四卷經(jīng)書神通廣大，擁有主宰一切的力量。如果牛魔王同時獲得金箍棒和第四卷經(jīng)書，那么他也就擁有顛覆天庭的力量。

孫維辰相信亞裔男孩王進（王班 飾）是能夠引領他找到第四卷經(jīng)書并擊倒牛魔王的人，而孫悟空和觀音菩薩（楊紫瓊 飾）也要提防金箍棒和第四卷經(jīng)書落入牛魔王之手……他們殊途同歸，都是要避免牛魔王顛覆天庭、毀壞人間。

觀世音（楊紫瓊 飾）

顯然，《西游ABC》僅僅是攫取了一部分《西游記》的人物和元素，跟中國觀眾所熟悉的西游故事本身的關聯(lián)不大，一些國內(nèi)觀眾看到《西游ABC》這么改難免渾身不得勁。比如《西游記》的精神內(nèi)核不應該是反抗權威嗎？結果《西游ABC》中，牛魔王明明是反抗權威的角色，卻成了大反派，孫悟空和觀音菩薩是守護權威的人，卻硬拗成好萊塢俗套的“壞蛋要毀滅世界，超級英雄拯救世界”的大英雄。

牛魔王（倫納德·吳 飾）是反抗權威的人，觀世音和孫悟空反而成為維護權威的人

另一方面，主創(chuàng)者大概對《西游記》本身了解不多，劇情是基于楊謹倫的漫畫《美生中國人》改編的，其對《西游記》的認知更多是出自漫畫，所以劇中是各種元素亂燉。比如孫悟空都有兒子了？濟公怎么就亂入了西游故事中，并且劇中的濟公還成了自私的小人。

濟公（錢信伊 飾）

再則，也不知道到底是投資有限，還是劇方有意要凸顯其對《西游記》的解構，第四集中關于天庭蟠桃會的美術呈現(xiàn)，實在太廉價太俗氣。這么丑的美術如果不是因為缺錢，只能說主創(chuàng)者對《西游記》的誤解真的太深了，就算是解構也流于胡來了。

天庭蟠桃會部分，真的是亂來

基于以上原因，可以理解一些觀眾給《西游ABC》打出差評。一定程度上，這是強勢文化對其他文化簡單粗暴的挪用和改寫。

不過，類似“乳了（辱了）”的短評可能也有點上綱上線？暫且不論被后世人奉為經(jīng)典的《西游記》本質(zhì)上也是解構的產(chǎn)物，多年來，對《西游記》的改編一直是世界性的。換句話說，除了中國文學經(jīng)典《西游記》外，世界范圍內(nèi)也一直有其他版本的西游故事。比如日本已經(jīng)有多個版本的《西游記》，日本第一個電視劇版本的《西游記》比國產(chǎn)86年版《西游記》還早，日本版本幾乎都將唐僧的身份改成女性。歐美世界對《西游記》的改編也不是頭一回，2001年美國NBC拍攝的《齊天大圣》，魔改程度令人咋舌；2017年Netflix也上線過澳洲ABC版的《新猴王傳奇》，不僅唐三藏成女性了，連沙悟凈也成女性。

這一回的《西游ABC》，趕上了楊紫瓊獲得奧斯卡影后的熱潮，因此這部劇關注度劇增，否則就改編的顛覆性而言，它在多個國外西游版本里不算夸張。

在很多觀眾打出差評的同時，也有一部分觀眾反而被劇中一些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所吸引，劇中的一些改寫讓人會心一笑。比如觀音和孫悟空去吃自助餐，趕緊吃到飽；普度眾生的觀音菩薩來人間，成了生活白癡，安裝最簡單的宜家家具都讓她犯難……觀音菩薩、孫悟空如果在當代會怎么樣生活，確實很有想象空間。

一些小細節(jié)很有趣味

所以，我們在憤怒其他國家對《西游記》的魔改的同時，其實也可以想想：我們對《西游記》的挖掘夠透徹了嗎？很多時候，我們對于經(jīng)典的尊崇態(tài)度，也限制了我們對于經(jīng)典的二次闡釋，因為動不動可能就會被扣上“魔改”“侮辱經(jīng)典”“虛無主義”的帽子。束之高閣的結果就是，別人改編得正歡，我們只能在豆瓣打低分。

北美為何評分不錯

《西游ABC》，由“西游”與“ABC”（American-Born Chinese，在美國出生并長大的華裔）兩部分組成?！拔饔巍敝皇且粋€新穎的設定，“ABC”才是這部劇的內(nèi)核和重點。這與漫畫原作《美生中國人》一脈相承，雖有《西游記》的狂歡想象，但重點是闡述美籍華裔少年尋找自我認同的過程。

被孫維辰視為可以帶領自己尋找第四卷的領路人，是一個普通的亞裔男孩王進。王進是典型的ABC，早年父母移民美國，如今他在一個白人社區(qū)上高中，學校里幾乎都是白人面孔。王進內(nèi)心深處有隱隱的不自知的自卑，既因為普通的家境（父母屢屢因為經(jīng)濟問題爭吵），也因為他的膚色。他害怕別人的孤立和嘲笑，所以一直很努力地試圖融入其中，很刻意地想要拉近與同學的距離，不想去得罪他們。

亞裔男孩王進（王班 飾）

劇中有一個很典型的橋段。王進曾在眾目睽睽之下出了一個大糗，他被撞翻在垃圾桶上，這個視頻被同學上傳到社交媒體上被當作笑料廣泛傳播。有同學不平則鳴為他發(fā)聲，認為這是霸凌和攻擊，是對亞裔的歧視。但王進本人卻不想加入抗議——雖然他是當事人，在他看來，那群抗議的同學只不過是“利用他”。所以，當亞裔同學在爭取權利的時候，他反而跳出來為拍攝視頻并上傳的白人同學開脫，說他是一個好人，這只是一個無害的玩笑。亞裔同學事后便質(zhì)疑王進：你這樣做，讓你同胞的努力付諸東流。

面對亞裔同學的質(zhì)問，王進如此回應。潛意識里他認為亞裔最好當個規(guī)矩的“普通人”，否則成為焦點就會成為笑點。

這個橋段可能寫得有點浮于表面，但一定程度上確實也體現(xiàn)了亞裔在美國主流社會不愛出頭、息事寧人的特點。說到底，還是因為沒有融入、沒有安全感，所以不想當出頭鳥，只想要規(guī)規(guī)矩矩、安分守己、小心翼翼地活下去。

這種規(guī)矩也體現(xiàn)在王進父母身上。當年王進父母移民美國時，意氣風發(fā)，無所畏懼。如今到了美國多年，他們似乎也成為美國的中產(chǎn)階層了，然而王進的父親（黃經(jīng)漢 飾）雖然是公司資歷最深的人，仍然不好意思提出升職加薪；媽媽（楊雁雁 飾）則成了全職主婦，偶爾去教會幫忙，社交圈也幾乎都是說中文的人……

跟刻板中的亞裔家庭一樣，媽媽總是有些強勢，卷完丈夫卷兒子。但王進父親與教師的交談其實也泄露出亞裔的困境：“我妻子對我兒子很嚴厲，是因為她相信他，她督促她，是因為她知道他能承受；我們注重成就是因為身不由己……”亞裔族群之所以“更優(yōu)秀”，不僅僅是亞裔血液里的“卷”，也在于只有比其他人更優(yōu)秀，他們才可能融入美國主流社會。

王進父親（黃經(jīng)漢 飾）

之后王進媽媽的一段發(fā)言更是觸動觀眾心弦。媽媽瞞著爸爸將家庭很大一部分收入用來買中藥粉，希望把這當作生意來做，不過看樣子是被騙了。媽媽解釋她為什么入坑，“那個中醫(yī)師相信我耶，被人家信任的感覺真的很好耶”。多么卑微又多么真實，雖然已經(jīng)成為美國人，可想要獲得一點來自社會的擁抱和信任卻那么艱難。

融入之難背后的心酸，可能很多亞裔觀眾會心有戚戚然

為了立體化亞裔的困境，劇中還請來關繼威出演戲中戲。劇中關繼威飾演的是1990年代美國某部情景喜劇的演員Jamie，在喜劇中，他靠出丑博取笑聲，盡管觀眾很喜歡那個丑角，但是這部劇喜劇沒有給Jamie帶來事業(yè)上更進一步的發(fā)展，他不得不離開演藝圈。

這與劇外關繼威的經(jīng)歷形成了呼應。關繼威1980年代就是參演過《奪寶奇兵》《七寶奇謀》的著名亞裔童星，但之后漫長的時間里，他幾乎從大銀幕上徹底消失，因為根本沒有可以給到他的角色。2020年他參演了《瞬息全宇宙》——電影直到2022年才上映，而整個2021年關繼威沒有得到任何一次出演機會，以至于他連醫(yī)保的錢都要交不起了。

劇中，時隔30年，那部情景喜劇的演員重聚，也請來了Jamie。Jamie在訪談中談起自己的經(jīng)歷，“在那個年代，我這種人不常出現(xiàn)在電視上，我一直到現(xiàn)在都很感激有這個機會……節(jié)目停拍后，我以為我會得到很多機會，就像其他演員一樣，但我只得到了書呆子和鄰居的角色，有時是忍者。我當時想演英雄，那是每個孩子的夢想，對吧？……（英雄是指）勇往直前、幫助他人，英雄也許是有超能力的人，又或是愿意捍衛(wèi)重要事物的人，我父母就是英雄，但就像我說的，當時在電視上不?？吹剿麄兡欠N人，我希望有個在看節(jié)目的孩子，覺得自己不必成為眾人的笑柄，并相信他能成為英雄。”

關繼威飾演的Jamie，與關繼威自身的經(jīng)歷高度重合

直到這里，我們或許就能理解，為什么這個ABC的故事，要套上一個西游的外殼。因為《西游ABC》是要圓像Jamie這樣的亞裔，以及他所代表的無數(shù)亞裔小孩的一個夢：他們也能夠成為超級英雄。美國主流文化里黃皮膚的超級英雄屈指可數(shù)，只好從與中華文化緊密相關的世界性IP《西游記》中取材了。

而普通的亞裔男孩王進，就是一個超級英雄，他自身就是眾人苦苦找尋的第四卷。在夢境中，母親告訴王進他的身世，他是兩個世界碰撞的產(chǎn)物（也不妨過度闡釋為中國與美國、東方與西方），他“集大成于一身”，“我真希望你能知道自己有多強大，你只需要好好發(fā)揮就行了”。就在牛魔王準備借助凡間的力量天賦天界，王進終于意識到自身所承擔的使命，他挺身而出。

雖然不是每個亞裔男孩都是超級英雄，但每個亞裔都可以成為英雄：“英雄不一定要有超能力，愿意冒險犯難、勇往直前并幫助他人也是英雄。”

這部劇本質(zhì)上是亞裔的一段自我訴說

 《西游ABC》本質(zhì)上是講述亞裔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故事，訴說的是亞裔的困境，想要傳遞給亞裔力量與勇氣。就像原來漫畫作者自述的那樣，他曾經(jīng)因為自己的身份、文化甚至長相感到“羞恥”，這種羞恥感與美國主流社會對亞裔的種種刻板印象有關，所以他創(chuàng)作了漫畫，希望打破這樣的刻板印象，也鼓勵更多亞裔小孩能夠自我接納。

《西游ABC》在美國主流媒體的播放，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這樣的作用。連同《瞬息全宇宙》的成功以及楊紫瓊獲得奧斯卡影后，都是亞裔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重要表征。國內(nèi)觀眾對于這樣的故事無感，但對于亞裔來說，“被人家信任的感覺真的很好耶”。這或是《西游ABC》在北美斬獲不錯評價的重要原因。

【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