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諸多媒體的關注和報道下，東北這兩年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潮?！镀皆系哪ξ鳌贰堵L的季節(jié)》等由東北文學改編而來的熱門影視，讓這片地域在往日“接地氣”的基礎蒙上了更多現(xiàn)代的文學氣息。

批評家黃平最早開始研究“新東北作家群”，著有批評文集《出東北記》，在他看來，東北作家們將“文學是人學”作為一條道路，“重構文學與生活的聯(lián)系，在歷史的連續(xù)性中展開敘述，保衛(wèi)真實的情感與人性?！?/p>

“新東北作家群”出場的標志性事件，是雙雪濤的中篇小說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在《收獲》雜志2015年第2期上的發(fā)表。此后，“新東北作家群”中幾位代表性的作家，不約而同地先后獲得《收獲》的承認：2018年班宇的《逍遙游》發(fā)表，2019年鄭執(zhí)的《蒙地卡羅食人記》發(fā)表。同時借助純文學場域與市場的力量，是這一批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出場特征。比如賈行家的出場方式是在網(wǎng)易微博上的專欄漸受關注后，在2017年3月“一席”發(fā)表演講《紙工廠》。在賈行家之后，“一席”在2017年4月邀請雙雪濤演講《冬天的骨頭》，2019年1月邀請鄭執(zhí)演講《面與樂園》。

從東北出發(fā)，在上海成名，和1930年代的“東北作家群”相似，八十多年后的中國文學迎來“新東北作家群”。也是這一批年青的東北作家，真正打通純文學與市場邊界，在文學與社會兩個層面上同時獲得影響力。從雙雪濤到班宇，一浪接續(xù)一浪，構成當代文壇這幾年最為引人注目的風景。值得注意的是，這是一場不但包括文學而且包括電影、音樂在內的全方位的文藝復興。

下文摘編自黃平《出東北記》，經(jīng)出版社授權發(fā)布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。

01 普遍的工人階級鄉(xiāng)愁

在這一批以“80后”作家為主的“新東北作家群”涌現(xiàn)之前，東北籍的作家在當代文壇已屢領風騷，如遲子建以《額爾古納河右岸》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，齊邦媛以《巨流河》享譽海內外文壇。但作家之為“群”，在于他們分享著近似的主題與風格。如果說上世紀30年代“東北作家群”以“抗戰(zhàn)”為背景，那么當下“新東北作家群”回應的主題是“下崗”?！靶聳|北作家群”所體現(xiàn)的東北文藝不是地方文藝，而是隱藏在地方性懷舊中的普遍的工人階級的鄉(xiāng)愁。

電影《鏡子》

這也合乎邏輯地解釋了，這一次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主體是遼寧作家群，或者進一步說是沈陽作家群。如果沒有東北老工業(yè)基地1990年代的“下崗”，就不會有今天的“新東北作家群”。我們經(jīng)常望文生義地理解地方文學，過于簡單地將文學地方化。在文學的意義上，“東北”不是地方概念，“上?！被颉瓣兾鳌钡仁∈幸膊皇堑胤礁拍睢Ｕ甾r業(yè)文明的現(xiàn)代困境，成就了一批陜西作家；工業(yè)文明的現(xiàn)代困境，成就了這批遼寧作家。

這是一個遲到的故事：1990年代以“下崗”為標志的東北往事，不是由下崗工人一代而是由下崗工人的后代所講述。這決定著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小說大量從“子一代視角”出發(fā)，講述父一代的故事，比如雙雪濤的《大師》《無賴》《光明堂》《飛行家》、班宇的《逍遙游》《盤錦豹子》《肅殺》《空中道路》以及鄭執(zhí)的《仙癥》。誠如賈行家所言：“我一直很偏執(zhí)地記錄這些人，甚至到了他們自己都忘記自己的時候。”

以往的文學理論，更多地從技巧層面上的“內部/外部”來討論視角，忽視在文化層面上“內部”與“外部”的辨析。在共同體內部看來，從子一代的視角出發(fā)，長久籠罩在東北工人頭上的想象，比如將一個以重工業(yè)為主的福利社會的狀態(tài)講述為粗野、懶惰、依賴性強、吃大鍋飯，并不是一種普遍性的“常識”，而只是“東北想象”之一種——這種新自由主義的霸權想象自1990年代國企改制以來一直居于主流，乃至于被東北人內化為自我指認。

而在雙雪濤與班宇等作家筆下，作為下崗工人的父親一代，其潦倒落魄的表象下面，有不可讓渡的尊嚴。代表性的作品如雙雪濤的《大師》，父親35歲下了崗，老婆離家出走，每天沉溺于下象棋與喝白酒。在這種境況下，十年前的棋友來訪：十年前父親還是拖拉機廠倉庫管理員，現(xiàn)在是終日爛醉、脖子上掛著家門地址的下崗工人；十年前棋友是倉庫隔壁監(jiān)獄里的瘸子犯人，現(xiàn)在是沒了兩條腿的云游和尚。

這一局棋傾注了兩個人半生的滄桑，在“我”眼中，那一刻父親重新可以依靠：

父親也抬頭，看著我，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，那個肩膀我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依靠過了，我說：爸，下吧。父親說：如果你媽在這兒，你說你媽會怎么說？我說：媽會讓你下。父親笑了，回頭看著和尚說：來吧，我再下一盤棋。

小說結尾父親展現(xiàn)出英雄般的高貴，將本來能贏的這局棋讓給了和尚，并且按照落子前的約定，讓“我”叫和尚一聲“爸”。“父子”關系由此溢出了血緣，轉化為子一代的“我”——小說的敘述人——對于下崗一代的重新確認。

《白日焰火》

同樣的轉折也出現(xiàn)在班宇《盤錦豹子》的結尾，多年隱忍的父親被逼到拔刀而起，威風凜凜如一頭豹子，“而那一刻，他也已看不清父親的模樣”。一代人的辛酸，凝聚為父親最后的吶喊：

孫旭庭昂起頭顱，挺著脖子奮力嘶喊，向著塵土與虛無，以及浮在半空中的萬事萬物，那聲音生疏并且凄厲，像信一樣，它也能傳至很遠的地方。

可能難以想象，關于1990年代影響上千萬人的東北下崗潮，時至今日也找不到一部沉重的社會學、歷史學的作品予以記錄，相關的史料寥寥。雙雪濤、班宇、鄭執(zhí)他們的寫作，就像一封晚寄了二十年的信，安慰著步入人生暮年的父輩。

他們的小說，在重新理解父輩這批失敗者的同時，隱含著對于單向度的新自由主義現(xiàn)代性的批判。新自由主義所塑造的“標準人”，是市場的人格投影，理性、冷漠而精于計算；在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筆下，則游蕩著太多的“畸人”，他們充滿理想?yún)s不合時宜，被視為瘋子或廢人。

02 小說重新成為一種

有道德承擔的文類

對于父兄輩的失敗者，雙雪濤、班宇這一代并不是停止于感傷，而是以文學的方式，為這群歷史的犧牲品追索正義，比如雙雪濤的《北方化為烏有》、班宇的《槍墓》及鄭執(zhí)的《生吞》。

在《北方化為烏有》中，除夕之夜，一個“一直用短句子”“第一人稱兒童視角”的東北青年小說家，被醉酒的女出版人糾纏在家里喝酒，并且被嘲諷著“除了童年你什么也不會寫”。出版人提到小說家正在寫的小說里的一樁兇案，提到一篇自由來稿中也寫了一模一樣的故事。小說的“虛構”層面漸次瓦解，小說家展示出一塊帶血的衣領，告之出版人自己正是小說中被殺死的車間主任的兒子，并且和出版人通過電話約到了這個作者深夜來會。

虛構的文學轉為歷史的見證，曾經(jīng)的車間主任之子，當年車間主任戀人的妹妹，兩個“子一代”的敘述視角彼此補充，在對話中還原東北往事：當保衛(wèi)工廠的車間主任被腐敗分子雇兇殺害后，“姐姐”多年來不止不休地追兇，最終將兇手殺死，并且將逐一地對當年的腐敗分子完成復仇。

《北方一片蒼?！?/p>

《北方化為烏有》帶有元小說性，展現(xiàn)著從“虛構”出發(fā)的敘述最終如何走向“現(xiàn)實”。這樣的小說溝通了敘述與正義的關系，完成對于自身的救贖：小說重新成為一種有道德承擔的文類，而不是純粹的敘述游戲。

“新東北作家群”這種依賴于“子一代”視角的敘述，同樣可以被歸為“青春文學”；或者更進一步說，隨著這批下崗工人后代的青春敘述浮出歷史，新世紀以來統(tǒng)治青年寫作多年的“青春文學”的敘述程式到此終結?！扒啻骸焙汀拔膶W”這兩個20世紀中國的關鍵概念長久地被“青春文學”所宰制，這種“青春文學”從1990年代以來的占有性個人主義出發(fā)，側重內心傾訴，充滿自戀地處理題材與語言，標榜一種去歷史化、去道德化的職業(yè)寫作，以所謂“敘述”的可能性來掩飾內心的空洞與文學的貧乏。

“新東北作家群”這批青年作家的文學突圍，首先是語言的突圍。具體地說，和以往“青春文學”常見的長句與陌生化比喻相比，雙雪濤、班宇等人的小說多用短句，充滿著大量東北日?？谡Z。

句子的“長”與“短”的差異，落實在以往的青春文學作家多用自由間接引語，而“新東北作家群”作家大量使用直接引語。這里顯然有兩種文學觀的差異：自由間接引語一定程度上讓出敘述人的權威，從人物的視點引出人物的內心世界；直接引語不直接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，而是停留在人物的對話上。一個極端的例子是班宇的《雙河》，小說第二節(jié)第一段，“我”與關系曖昧的劉菲在菜市場相遇，這短短一段有二十六個“說”，通過“我說”與“劉菲說”，層層揭示出“我”與劉菲的互相試探。

《鐵西區(qū)》

在對班宇《逍遙游》的分析中，李陀指出班宇等人的小說在復興現(xiàn)實主義，并且強調了“寫作”的意義上現(xiàn)實主義的創(chuàng)造性。現(xiàn)實主義的復興，有必要清洗被污名化的定見，“奪回”一些被現(xiàn)代主義所框定的概念。

比如寓言化的寫作，班宇是本雅明意義上的寓言作家：在一個廢墟般的世界里，班宇將碎片轉化為概念，將概念轉化為寓言。無論是《空中道路》或是《冬泳》《夜鶯湖》，小說最終寓言化的翻轉，往往是不連續(xù)的兩個歷史時間疊搭在一起，歷史的非連續(xù)性，使得小說里的“現(xiàn)實”籠罩著一層恍惚的非現(xiàn)實感。畢竟，在本雅明看來，“寓言”是關乎救贖的表達形式。

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，在班宇的成名作《逍遙游》中：身患尿毒癥的“我”什么都在失去，并最終認清了自己的虛弱一一對應的象征世界在解體，人物等待在絕對的空無之中。小說無窮無盡的反諷像波浪一般涌動拍擊，組織起無窮無盡的高度寫實的細節(jié)與語言，一切建基在反諷的虛空之中，而這虛空又包含著等待。《逍遙游》超越了“現(xiàn)實主義”與“現(xiàn)代主義”的二元對立，成為反悲劇的悲劇。

總之，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小說，在主題和美學風格上都是一次召喚。召喚歷史的連續(xù)性，召喚小說的道德使命，召喚真正的藝術。同時，基于對類型小說敘述的挪用，乃至于小說所外在的故事性和道德感，這種召喚可以穿越文學場，抵達所有的讀者。文學與現(xiàn)實，技法與倫理，藝術與市場，一切分裂的都在重新生長為一體。

03 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未來

如同現(xiàn)代文學史上的傳奇復現(xiàn)：一群來自東北的青年作家，以他們的寫作震動文壇。對于逐漸邊緣化的當代文學，這群青年作家再一次提醒我們，文學不是一種可以分離出去的“專業(yè)”，而是從來都和生活血肉相連。但是當他們站立在文壇的中央，未來何去何從？

在“新東北作家群”中，班宇對未來有一個戲謔而不乏深刻的展望：

2035年，80后東北作家群體將成為我國文學批評界的重要研究對象，相關學者教授層出不窮，成績斐然。與此同時，沈陽被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為文學之都，東北振興，從文學開始。

2065年，文學將進入智能定制模式，足不出戶，即可下一單文學作品，以供閱讀?？蓪φZ言、流派、字數(shù)、地域、姓名、故事模型等多種項目進行勾選和填寫。宣傳口號或為：××外賣，寫啥都快。生命科學技術取得長足進步，博爾赫斯于同年復活，醒來的第一句話是：天堂不是圖書館的模樣，地獄才是，感謝你們將我拯救出來。次月，他覺得仍處地獄，不曾脫離。

2095年，文學的全部概念均被瓦解，已不存在，無人提起。只有一少部分人進行秘密結社，堅持從事寫作這種古老活動，被視為正統(tǒng)社會的異端，生存空間極其狹隘。他們試圖與寫作機器對抗，但屢屢挫敗。同年某地下室，東北作家群體遭逢博爾赫斯，并將其擊倒在地。原因不明。

班宇這段“展望”觸及了宰制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多重維度：學術體制、純文學、技術現(xiàn)代性社會。

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寫作作為當代文學的岔路口，使得兩條道路得以顯豁：一條道路是“文學是數(shù)學”，就像《黑客帝國》中的尼奧最終被史密斯感染，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寫作將最終變得技術化，文學最終和當代世界數(shù)字化、金融化、符號化、虛擬化的邏輯契合，脫實向虛，成為一種技術化的敘述游戲，直至被取消；

一條道路是“文學是人學”，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寫作從東北開始，重構文學與生活的聯(lián)系，在歷史的連續(xù)性中展開敘述，保衛(wèi)真實的情感與人性。

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劇照。改編自于小千《凜冬之刃》

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寫作，勢必將挪動兩個文化政治坐標：技術現(xiàn)代性社會中“東北想象”的位置、文學場中“東北文學”的位置。有以下諸種的主流“東北想象”彼此交疊：基于市場經(jīng)濟視點，“東北”被視為官僚化的計劃經(jīng)濟殘留；基于現(xiàn)代化邏輯的視點，“東北”被視為貧困的欠發(fā)達地區(qū)；基于都市文明視點，“東北”被視為愚昧的鄉(xiāng)村；基于現(xiàn)代理性社會的視點，“東北”被視為粗野的奇觀。

總之，“東北”被視為以理性、技術、效率為內核的現(xiàn)代性文明的“外部”，這種現(xiàn)代性想象在當下處于絕對的霸權地位。

基于這種霸權想象對于“東北文學”的限定，一方面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寫作受到文壇歡迎，東北文學的冷峻殘酷，有一種奇異的魅力，填充以往小資化寫作的貧乏虛無；另一方面，“東北文學”被理解為一種地方文學風格，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作家們被無意識地暗示要走出“東北”，變成“成熟”的職業(yè)作家。

“新東北作家群”承受壓力的地方正在于此。落實到寫作上來，成名后的雙雪濤、班宇等開始表露出求新求變的傾向。

班宇在2018年第5期的《作家》上發(fā)表《山脈》，小說共分五節(jié)，炫技般地先后使用文學評論、訃告、日記、小說、創(chuàng)作談五種文類，彼此互相指涉，構成敘述的迷網(wǎng)。其中第四節(jié)即小說段落是我們熟悉的班宇小說，塑造了一個善良、懦弱、愛讀書的、最終在持續(xù)的侮辱中失蹤了的工人。

《白日焰火》

然而這樣一個故事陷落在前前后后的敘述網(wǎng)絡里，共情被懸置，意義指向變得陌生化。班宇在此對于自身“寫作”（小說中“小說家班宇”出場）刻意暴露、中斷、戲仿，試圖在尋求一種新的寫作方法。

同時，班宇在《喚醒疲憊之夢》這篇文論中反思“小人物”書寫：

對于“小人物”的書寫，在今日而言，與其說是慣性，不如看作是一個傳統(tǒng)而安穩(wěn)的起點，一種陳腐、倉促但卻可以身體力行的抵抗手段，每個人似乎都可以從這里開始，貢獻或者嘔吐出自己的經(jīng)驗，并將其作為批判與抗議的工具。

與此同時，所有的敘述又都很難不淪入上述的想象境況——寫作者不再與自身的固見作斗爭，也沒有經(jīng)過破裂與自我組建，只是站在高臺上展示出來，成為大大方方的輸家，扯開一面旗幟，落寞與潰敗在此迎風招展。在這樣的困境里，書寫的突圍變得難以實現(xiàn)。

筆者以為，班宇《逍遙游》等小說已經(jīng)為“寫小人物”創(chuàng)制了一種新的敘述，但這種文學實踐還缺乏足夠的討論，班宇自己也似乎有些猶疑。和班宇的反思相比，雙雪濤走得更遠。在北京大學的一次演講（2018年11月23日）中，雙雪濤談到：

說到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和《北方化為烏有》，我覺得這兩部小說寫得有點問題，這兩部小說寫得有點機巧，尤其是《北方化為烏有》。這個題目雖然比較容易被人記住，但我稍微有點武斷。我可以辯解說“北方”是見聞，或者我永遠不承認“北方”是沈陽，但這明顯帶有一點狡辯的意味。

根據(jù)小說敘述的設計，在一個集中的環(huán)境、準確的時間——除夕夜，人物往我視域上靠攏，寫得比較集中?，F(xiàn)在看這個小說寫得還是緊了一點。出發(fā)點其實是敘述的樂趣，而不是追求歷史真相，但寫著寫著就自動把你帶到那個東西里面去了，去尋找當時真實發(fā)生了什么。

在雙雪濤2019年結集出版的小說集《獵人》中，東北的場景與故事基本上化為烏有，取而代之的是作家、編輯、出版人、編劇、導演、制片人、演員、明星、經(jīng)紀人、記者等人物。唯一的東北故事是《楊廣義》這一篇，作為“神刀楊廣義”，這個1990年代的工人依賴傳說中的刀法，逃逸在傳奇之中。

雙雪濤的文學世界中一直有一條奇幻書寫的暗線。他寫過一篇致敬王小波的《我的師承》，王小波無疑是敘述的大師，但學習王小波很容易流于表面。

王小波的敘述天馬行空，奇趣橫生，但敘述深處有不可化約的沉痛。王小波由創(chuàng)傷、記憶討論到革命、技術現(xiàn)代性，始終聚焦在20世紀現(xiàn)代性的核心議題與當代中國歷史實踐的交錯。把握不住王小波敘述背后的思想性，很容易流于敘述的游戲，最終敘述指向的是一種虛無的逃避。有論者將王小波小說視為“犬儒主義哲學”，固然有些簡單化地理解了王小波小說，但也點中了王小波流行開來的時代氛圍。

雙雪濤的小說結尾常常以“湖”“河”“大?！被颉疤炜铡苯Y束，有論者指出雙雪濤以“水”結尾，是對歷史性的失序之后墜落的恐懼，“水”是作者恐懼感的物質賦形。這種看法有其道理。

筆者就此補充的是，無論是陷落在水中還是消失在空中，是將無法解決的現(xiàn)實矛盾想象性地解決，如雙雪濤在《天吾后記》（臺灣版，2019年出版）序言中所言，觀察生活和書寫生活可能是逃離生活的最好辦法。

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劇照。該劇改編自雙雪濤同名小說

雙雪濤東北書寫中的“傳奇感”，就此很容易滑向奇幻。

雙雪濤對于奇幻故事并不陌生，無論是長篇處女作《翅國》還是被改編為電影的短篇小說《刺殺小說家》，他的奇幻書寫雖然遠遠不如東北書寫，但一直綿延不斷，在《獵人》中重新翻為主流。

《獵人》中最出色的一篇是《火星》。一對中學戀人多年以后相見，一個窮小子和女明星的俗套，被極為精彩地翻轉，語言節(jié)制準確，布局謀篇老練，敘述上極為成熟。然而這篇小說骨子里是鬼怪加情義的都市傳奇，小說象征性地發(fā)生在“上?！絽^(qū)”，面對著尋求刺激與慰藉的中產(chǎn)階級受眾。

因雙雪濤目前所在的文學場的位置，一個定居在北京的職業(yè)作家，一個面向都市受眾的電影編劇，“都市傳奇”有可能取代“東北往事”成為他主要的文學方向。

《飛馳人生》

筆者在2017年化用文學史經(jīng)典概念，以雙雪濤《平原上的摩西》為例，呼告“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”，這一提法屢遭善意的譏諷。隨著班宇、鄭執(zhí)等一批作家的崛起，筆者當年的預判沒有落空。但這里筆者不是為預見實現(xiàn)而自鳴得意，相反，當時的憂慮在今天可能更為迫近。

雙雪濤當下的寫作，處于一種歷史性的分裂之中，就像《火星》中的主人公一樣：不斷地自我暗示，“必須承認自己，自己，自，己，是僅有的東西”；同時和這種奮斗口號般的暗示永遠糾纏在一起的，是不斷浮現(xiàn)的遠方和青春歲月的回憶。

在一個集體的意義上，“新東北作家群”更大的困境，是怎么處理“階級”與“地方”這兩個范疇的往復辯證，這兩個概念長久以來既互相成全又互相遮蔽。

一批書寫“下崗”的作家被窄化為“地方”作家，在這個意義上，包括筆者提出的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等等既是一種便捷的命名，也是一種必須有所警醒的“限定”。

如何從“尋根文學”以來的文學范式中掙脫出來，解構“地方”這個范疇的束縛，書寫超越地方的總體現(xiàn)實以及對應的情感結構？沒有這一文學范式的轉移，無法實現(xiàn)普遍化的共情，無法打破地方與地方之間、群體與群體之間、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堅冰。

必須點題，“新東北作家群”最終不是指一群東北籍的作家，而是指一群吸取現(xiàn)代主義文學資源的“新現(xiàn)實主義作家群”。在這個意義上，“新東北作家群”的崛起，將不僅僅是“東北文學”的變化，而是從東北開始的文學的變化。

本文摘編自

《出東北記》

副標題：從東北書寫到算法時代的文學

作者：黃平

出版社：上海文藝出版社

出版年：2021-12

導語 | 李諾亞

編輯 | 螞蟻、阿珍

主編 | 魏冰心

原標題：《“東北敘事”為什么能打通純文學與市場的邊界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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